一個懶得去抽的籤,就好像告訴你懶惰的報應使者總在他方等著你,為你送信。大學還沒畢業就收到海軍陸戰隊的令狀,這好像也在暗示往後我的人生應是大起大落的,刺激迂迴,又潛水又著路。
還沒當兵前就像其他的鄰家男孩一樣,有著最擔心的恐懼以及未著天際的天真,看不見的,經歷前,就像黑暗籠罩著一切,經歷後,像是耶穌復活日一樣,連「最後的晚餐」都吐了回去。
「馬的,我早就想把那個士官長弄掉了。」這是我活了二十四個寒暑聽過最黑暗的一句話,我們的教育教過我們最良善的道理,卻沒告訴我們世上的佛地魔確實存在。
我從不以為男生當兵與否是不是真正長大的起跑線,卻是學習了解人性的第一站。也從未那樣偉大要報效國家,只是不願在往後的日子成為別人可以說嘴又或是形成堪尬場面的窘境,若是太平盛世持續下去的話。
二○○六年十月二十五日,台灣光復節,也是我的入伍日,一夜沒闔眼,耳邊聽著《熊寶貝》的〈03:54〉專輯(那也是剛開始注意台灣地下樂團的一年),浪漫之後總是有脫下耳機回到俗常生活時候。我照著入伍須知最後逐項清點,按圖索驥想像著下個著陸點是多麼荒蕪偏僻,未來碰到的人事物都是未出遠門大孩子的惶恐。我背上背包,緩緩關上房門,告別了青春的大學生活。
走吧!沒甚麼好怕的。
列車鏗隆鏗隆作響行駛著,從北至南,城市林立的光景,在一頁一頁的幻燈片快速的滑過逐漸成了稻田青蔥的綠地,水牛哞哞地在田裡來回辛勤工作,農夫帶著斗笠赤腳踩印在泥巴上。經過屏東車站,搭上軍用巴士,司機轉左轉右,我已不清楚方向在哪,直到了看見刻掛五字《終身陸戰隊》的銅像,便知道我們喝喝的軍威聲就從這裡開始。
當兵的日子是辛苦,那樣的歇力感不在於汗水的揮灑,不在於軍鞋踩踏過多少黃土,而是禁錮的心靈,和不可違背的命令;那份朝思暮想的自由,在每一個沒有為什麼的日子下渡過,直到迷彩服磨破了,三件缺一件,「永遠忠誠」從深綠退到淡綠;手臂的一條線到脖子上的一個K,無止盡的謾罵聲,轟隆隆的飛彈聲從耳邊揚長而去,一個屛氣的敬禮,一個不敢左瞄右瞄的正氣眼神。
更是那些當哨的夜晚,山巒的另一端,警示燈歪斜在前方,獨自一人留著一襲全副武裝,防彈衣著胸口,刺刀掛腰際,K2步槍槍口45度朝下,凜冽的寒風拂拂吹在臉上,我都不知道我站在這裡是幹啥用的。 當然,渾水摸魚之際,我又同時懷念丘陵上那些窩在一小角的「小蜜蜂」,正港的原住民山豬肉,搭著刺鼻的洋蔥,一口咬去,體會真正「解麻」的境界;以及和排副、同僚裹著睡袋在悍馬車的另一頭山丘上探出頭遙望整個星空,最潔淨卻最束縛。
走吧,再多的曲折困境都不值得一提,比起往後一面而來「有所有、有所無」的日子,當兵只是一件再小不過的事了。Arcade Fire的〈Wake Me Up〉提醒了我,我們隨時可以轉音低沉至高昂,傷悲到愉快,從谷底到天堂,只要還醒著,只要音符還律動著。 村上春樹在《關於跑步》一書中說:「我不是人,是單純的機器。因為是機器,所以沒必要感覺。只管向前跑。」如果忍耐與機械式的意識也是當兵反覆的箴言,那麼我們不必留神面對一顆子彈的戰鬥訓練營有多殘酷,只管向前跑,那些肉體與精神上的限制已不是那麼重要的事了。心靈上的自我存在的過程中,只是一場無實的虛擬夢境。
當兵就像是男孩子出社會的初體驗,社會的縮影,那樣的深刻感就如同女孩們多年後咬著牙,全身炙熱般地擠出一個八磅的小瓜地,而再幾年後傾倒出所有回憶寫在某張書頁裡;那樣的體會在逢人談笑風生之間成為佳話,爾後,成為一股勇氣,一股全宇宙都背對著你,仍大步往前的勇敢。
2007年11月,剛忙完演習後,輾轉最後一個基地。我數著最後不到的三十顆饅頭,每天除了持續操演外,我帶了個經過挑選而乖巧聰明的學弟,我把一切所知道的、筆記,軍中的大小事務都告訴他。關於哪個長官地雷點在哪小心踩到,關於哪一個學長或許在碰到困難時可以幫忙,甚麼時間需該做甚麼,拉長時間,將會碰到甚麼樣的事。或許自己曾有遇到「與問題訣別」的學長,自己也不希望成為那樣的人,所以對學弟的交接經常抱著能說就說的想法。
11月23日星期五下午,離真正生效的退伍日還有五天,但已是最後一天。(我因幫連長寫那「根本不是那回事」的國軍楷模的文稿,被賞了兩天假)。而在最後莒光課,按照以往習俗退伍生都要上台講感言。然而連長當時並不在現場,連上弟兄氣氛融洽,我也在台上講了近十分鐘的感言。上至連長下至每個幹部與學長一一描繪。當我真心話脫口而出心目中的連長時,台下笑成一片,或許是之前的努力,不論說甚麼都引來一陣笑聲,好像所有可享的權利、那些認同,在當兵最後幾個月慢慢浮現出來。
我的軍旅生涯並沒爽到上天,也未像是發生第三次世界大戰一樣苦難,卻實實在在地跑了五個地方,之中兩個基地,一場幾近讓人耳鳴的飛彈演習,高裝檢,夜行軍,戰鬥員的泳訓,每日晨跑的三千也從未落隊,接了兩個業務,晉升至下士班長,忙不完的戰備,在鳥不生蛋的地方架電腦打公文,我們被黃土的風塵每天弄得灰頭土臉,被裝甲車的油漬沾了也洗不掉,不是行軍還是行軍,那剛出廠的新的軍鞋,直到磨到一股「老兵」的氣息出來,你才明白那樣幾近小學生一、二、三、四的答數終於有結束的一天。
我收拾了最後行囊,歸還所有在入伍第一天拿到的裝備。2007年我在當兵,整整一年像是把自己的Twenty-Something的一份熱血獻了出去。軍營的酸臭味包覆了整個耳膜,在選擇打開與關閉之間,停下了音樂的腳步。拿了退伍令大搖大擺地走到門口,和站哨衛兵說我沒有假單,有一張退伍令,這道國家的聖旨即便讓我看到顆星級長官,都能光明正大的連手都不用舉。右肩背著背包,在營區門口回了頭望去,看著一路從連兵舍走來的道路,那些曾經當兵日子突然引來的聲光氣味,那些種種回憶,是的,彷彿是一場虛擬夢境一樣。
早晨安官桌的哨兵六點整吹了一聲長哨,從營部、一連、二連像是骨牌效應,大聲喊叫起床,不到三十秒的時間我整好床舖,下了床走到走廊,順勢繞到廁所打開水龍頭積口水在雙手上,漱了口,便快步走至連兵舍前集合…